□ 莊忠明
如果一個人一生中一定要有伴隨著他生命的記憶,那對于我來說,這個記憶只能有一樣,那就是鹽。
我記憶中的鹽,曾經是祖父瘦削的脊背,和他臉上溝壑一般的皺紋。我不知道我們家從哪一輩開始就在鹽場里工作、生活,但我的祖父,是鹽留給我最早的記憶。祖父是個精瘦而健碩的人,記憶中的他有一頭花白的頭發,像鹽田里結晶的鹽巴,閃爍著一種咸咸的光。
祖父不愛說話,只有在鹽場收成好的時候,才會露出難得的笑容。每每這樣的時候,我最愛看祖父眼角的皺紋,它們就像一尾金魚,在祖父的臉上游啊游,如同陽光照射著鹽田里的海水,泛著粼粼的微光。祖父從衣兜里掏出幾枚糖果放在我們的手心,我永遠記得那糖果的味道,是被祖父的汗水浸泡過的味道,淡淡的海鹽的味道。
后來,我記憶中的鹽,又成了父親額上傾瀉的汗水,和他高高舉起我們的粗壯臂膀。而那時候,我最開心的時光就是跟在父親身后去鹽場看他干活。父親把我放在鹽田的堰埂上,脫下他的外衣讓我抱在懷里。我靜靜地坐著,看著父親和他的工友們平整鹽池、挖溝壘堰、開閘放水、播撒鹽種……也看著他們一次次測量鹽池里海水的高度,一次次計算海水的濃度,一次次的收鹽,一次次的放鹽。父親赤裸著上身,寬厚的脊背在陽光下泛著古銅色的光澤,隨著臂膀的揮動,他額頭上的汗水像珍珠一般落進他腳下的鹽田。父親時不時回頭看看鹽埂上的我,我便一遍遍歡快的叫:“爸爸!”父親便沖著我笑,露出他像鹽一樣潔白的牙齒,連同他額頭閃爍的汗珠和這一片望不到邊的結晶鹽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成了我童年里不可磨滅的記憶。
夕陽西下的時候,父親終于可以收工回家了。他用他粗壯的臂膀把我高高舉過頭頂,我坐在父親的脖頸上,迎著火紅的晚霞,一路歡笑著走在散工的人群里。人群漸漸散去的時候,父親便頂著我在堰埂上跑,我緊緊抱著父親的頭,他的頭發上還沾著未干透的汗水,一低頭,我便聞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是海鹽的味道,父親的味道。
而當我終于成為新一代曬鹽人,鹽給我的記憶,就已經成了脈搏里流淌著的血液,是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今的曬鹽人,再也無需像早期那樣看天給收成,也不再像父親那樣只有不停地揮灑汗水,才能讓鹽場有更好的回饋。如今的鹽場已經打破了傳統海鹽生產模式,改為礦鹵鹽生產,剩下的鹽田,改成養魚、養蝦、養貝類的池塘,或鹽池被征用開發。
現在的礦鹵產鹽,不像過去勞動負荷大,時下產鹽機械化程度高,作業面上幾乎看不到工人,而舊時的鹽業工人們親近鹽的機會多,從制鹵到產鹽,從管理到扒鹽,人們傾盡全力,自然感受到鹽味就比較深刻,甚至流出來的汗水都帶著鹽硝的成分,所以時下的鹽業工人多多少少少了些親身體會……
但在我看來,無論鹽場怎么變,不管曬鹽的模式怎么變,唯一不變的,是刻在我生命里的那種熟悉的味道,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