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倫林
我家早先住的那條鹽圩子叫“丁三圩”。“條”,是鹽場對圩子特有的量詞。有人會問:“你是那條圩子的人”?卻不說“你是那個圩子的人”。
我生于丁三圩,長于丁三圩,參加工作于丁三圩,因而對丁三圩有著特殊的情感。
離開丁三圩已經有四十多年,老圩子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見了原來的影子。老圩子被工業區四通八達的道路和鱗次櫛比廠房替代了。今日這片咸土地上,機器的轟鳴聲此起彼伏,公路上車水馬龍,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我深深愛著這片曾經帶來歡樂和遐想的咸土地,愛著這里可親可愛的人們,這里不僅有我的童年記憶,更有我的根。
年過花甲,記憶力明顯衰退了,可是,四十多年前老圩子的樣貌,以及人與事至今還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我時常想:我們這代人對鹽場的熱愛,不僅有上一代人的基因傳承,也有我們為她的建設而作出過付出和奮斗的經歷,揉搓整合在一塊而形成的情感。所以,我們與這片咸土地血肉相聯的關系,非親歷而無法言表。時過境遷,我們這輩人也上了年紀,所以,不僅僅我們要思念、懷舊,還要讓下一代懂得今天的幸福來之不易,懂得飲水思源,更要把鹽圩子的歷史演變,淳樸、勤勞、和諧的民風,不畏艱辛,不怕困難,與天斗、與地斗的鹽場精神,傳授給下一代,這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的義務,讓它傳承發揚光大。
在崗時只是忙于工作,對鹽場悠久的歷史沒有認真地去探討過。退休后,時常想起鹽圩子的事,總是揮之不去。是啊,現在有時間了,趁著頭腦清醒把原來沒有明白的事弄個明白,找找資料,追追下文,也許是件積極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呢。
連云港這一帶所處黃海海洲灣,遠古時海深浪高、洶涌澎湃,浩瀚的大海中散落著許許多多的島嶼。文學大師吳承恩筆下創作的文學巨著《西游記》,描寫的花果山勝境就是現為云臺山脈中的花果山真實寫照。大海中的島嶼曾經統稱為蒼梧、瀛洲、郁洲,據說大圣人孔子專程來海州登山觀海看山,于是后人把孔子登過的山稱為孔望山。
隨著地殼的運動,時代的變遷,大海逐步向東退縮,滄海變良田。海中的島嶼演變成座座高山,就形成了高大巍峨的云臺山脈。所以,新浦的街道就有灜洲路、蒼梧路;公園命名為蒼梧綠園、郁洲公園;我們城市的晚報也被命名為《蒼梧晚報》,說明這些名字不是憑空捏造的,都是有出處的,歷史上有記載。百年前,連云港這一帶沿海海岸線確實是在板浦、中正、南城和新浦附近,現在還能找到曾經鋪建鹽灘的遺跡。隨著時間的推延,灘涂逐步向外延伸,形成了大片新的土地,勤勞的人們跟著大海腳步前行,海退人進,討要生活。在廣袤的灘涂上戰天斗地,鋪建鹽田,建起條條鹽圩子。
“國就是家,家就是國,有國才有家”,有首歌是這么唱的。我認為,事實就是這樣。
“家”的興衰同國家的命運、社會經濟發展密切相關。我們吳氏家族的繁衍延續就是很好的例證。據老輩講:我們吳氏家族源頭在蘇南,明朝洪武年間,蘇北地區因元末明初戰爭頻繁,自然災害不斷,經濟受到嚴重破壞,人口大量流失。明王朝為鞏固政權,繁衍人口,恢復生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其中之一便是組織蘇南人口向蘇北遷移。我們家族就是通過大運河在蘇州閶門上船遷移到蘇北灌云西陬山一帶。大約在一九二0年前后我的曾爺爺吳兆才帶領本支移居到徐圩鹽場朱二圩,以產鹽為生。一九三五年我的祖爺爺又帶全家搬到丁三圩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直到一九七0年丁三圩廢止,后建為塑料布苫蓋結晶的塑料灘,因為塑料布苫蓋結晶的塑料灘是新生事物,這個地方起名叫“新生”,成了工區的所在地,叫“新生工區”。
要說鹽圩子的緣起,鹽場的圩子同長江流域的圩子有著本質上的不同。江邊的圩子,是因為防止洼的地方漫水,就筑起的墻圩,把房屋圍在里面,這就叫圩子。而我們鹽場原先沒有海堤,隨同大海起伏潮來潮去,時常遭受海水的侵襲,產鹽用水只能靠海水的自然納潮。所以。勞動人民通過千百來年艱辛勞動實踐,總結創造出來泥池灘曬的八卦灘。將海水提煉成鹽的過程,改變了傳統的煮海熬鹽制鹽方式,是一種生產方式的變革。用“周易”的智慧,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海水漸次往“圩”的中心去提純,利用陽光和風力的作用,在“圩心”成鹵結晶成鹽,鹽工們就長年居住在這個圩子的中心位置。這種產鹽的工藝,充分利用土地,擴大灘曬蒸發面積,通過墊高挖低格塊,形成落差,不僅減輕勞動負荷,而且有效利用陽光和冰下抽咸來提高制鹵能力,增加鹽產量。在圩子的中心開挖胖頭河,把宅基圍起來。主要是增加土方量,墊高圩基,使河與圩基大體形成太極圖案。胖頭河的功能是與圩外主河道溝通,起到三個作用:一是向外運鹽和物資進出;二是便于排淡;三是用于船只航行的運轉。這就形成了八卦形式的圩子。八卦灘極大地提高了鹽的產量和勞動效率,可以說是人類智慧的偉大成果。直至今天,人們也不可能否認“八卦灘”的偉大及科學性內涵。
丁三圩原先屬于灌云板浦姓丁的垣商投資鋪建的。因此,圩的名子都以垣商的姓氏而冠名。丁家在圩下鋪了丁頭圩、丁二圩、丁三圩,共三條圩的灘,再由鹽民租用,垣商通過收取租金和鹽的專營銷售來謀取利益的。鹽是國家重要的稅收來源,從齊國的“官山海”算起,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因鹽而使揚州、淮安、鹽城、連云港等地崛起。那時各地的富商紛紛把資金投入到海邊建鹽灘,來牟取利益的最大化。
丁三圩位于徐圩鹽場方南工區西南角,面靠鹽場公路,離辛高圩、曾經的集市馬二份都不遠,購物相對便捷;東邊外灘緊鄰一號水庫,鹽灘用水得到充分保障,有利于鹽業生產;南邊的跳口是三條朱圩和丁二圩與外界溝通的交通要道,還有上千畝的鹽堿地生長著旺盛的鹽蒿和雜草,提供必需做飯的柴火,還有供人飲用的淡水池塘和一條大排淡河穿過。可以說交通方便的丁三圩是鹽場人所想往的好地方。
丁三圩圩子不大,不如朱二圩。它是正宗標準的八卦灘,圩里有四份灘。外灘另有兩份,圩里分東西南北一家一份灘,住著四戶人家。
那時在民國時期政府不問百姓的死活,鹽警隊、鹽管所以及垣商對百姓嚴加管控,壓榨,使廣大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為了討生活有口飯吃,原來都是附近不遠的農民,選擇拖家帶口來到海邊,租用垣商的灘,干起了鹽民。那時海邊荒無人煙,生活極其艱辛,就地取材建起了土坯房,屋頂是用麥秸稈苫的草房。雖說家家都是窮的叮當響,但大家面對困難,都能自覺互相幫扶抱團取暖、共渡難關。我家東邊住著茆大姑奶家、西邊住著譚二姨奶家、把西邊住著楊大爹,楊大奶家,吳茆譚楊四大家。四大家相處非常團結和諧,像親戚一樣,遇事一起商量,有困難大家一起幫,形成了良好民風。孩提時,我總以為這四家是有血緣關系的親戚,其實不然,雖然后來有幾家還真的成了兒女親家。
丁三圩是鹽場幾百條圩子中極普通的一個,但是她的淳樸、厚道、本份、互幫互助的民風卻是整個鹽場人的縮影。 丁三圩人奉行和為貴,他們一根筋,認定團結就是力量。人與人相處沒有多少客套,都是直來直去的性格,這種和諧的氛圍耳濡目染地影響著年幼的我們。在那舊社會艱苦的日子里,住的是草房泥墻,吃的稀飯野菜,老一輩人希望晚輩都能過上好日子,不受罪。就給新生兒取好名子,男丁就是剛、祥、勇,猛之類;女孩花、英、蘭、香、桃用的最多。雖然俗氣,但愿望是純樸的。家長都不護短,也不較真,從小養成習慣,知道遇事找自已原因,形成團結友愛的良好風氣。
當時圩下的生活艱難,到了解放后鹽民做了國家的主人,鹽工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提高。同城市人一樣吃供應糧;城市人看我們就象農村一樣,是圩下人;而在農村人的眼里我們屬于城市的,俗稱“鹽大頭”,吃的是供應糧,月月發工資,所以,我們也感到很自豪的。那時各家孩子多,最少三、四個,甚至還有一家七八個小孩的家庭。供應的計劃糧食不夠吃的,特別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怎辦呢?各家都在想辦法:有的到鄉下找親戚淘點胡蘿卜,紅薯干之類的粗糧;有的拿岀家中收藏的咸魚干交換點雜糧;有的在鹽河堆上刨點鹽堿地,等雨水淋淋沖去堿氣,而后再想種點地。實在沒辦法,大伙相互間幫幫,通通融借上一點救救急。那家缺個油,少個生姜蔥什么的,誰家有都能拿一點給你,從不分我你。要知道,那是困難時期啊,能做到這一點,確實不易啊!丁三圩人親如一家,那家有好吃的,一定會盛一碗,端過去,嘗嘗鮮。咱圩里,不管是那家有紅白喜事,各家都主動積極參與。從我記事起就沒聽說過鄰里不和之說,更沒有發生吵架現象。在圩里幾十年里各家各戶的大門就沒上過鎖,也不知鎖是何物。真叫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真正的和諧社會。良好的社會風氣,就象是種子,深深地種在我們心里。影響著我們的一生,使人們學會了做人和做事。從丁三圩走出來的青年人,不論身在何處、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文化,都堅持不懈的努力進取。知情的人會說:這一定是鹽場人。因此,有不少丁三圩出去的人都得到了社會的認可,有的得到了學習深造的機會,也有的掌握了一定的專業技能,成為單位的生產技術骨干;還有多位走上了領導崗位,這在我們徐圩鹽場也是首屈一指。
丁三圩的人,不僅講團結,而且能吃苦,肯吃苦。
俗話說:世上三行苦,種鹽、打鐵、磨豆腐。海鹽生產制作是極其復雜漫長的過程,通過太陽和風的蒸發作用以及冰下抽咸來濃縮海水的濃度,直至使海水達到濃縮飽和狀態,方可結晶變成鹽。海鹽生產是露天作業,鹽業工人每天都要同泥和水打交道,是重體力勞動,所以,它是人世間最苦的工種之一。
就拿丁三圩這幫前輩老鹽工來說吧,與鹽場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一樣,知黨恩,報國情,自覺地聽黨的話,跟黨走,黨叫啥就干啥。他們長年累月不畏艱辛,不怕困難;與天斗、與地斗,是一支甘于吃苦,能打硬仗人。直到一九七0年圩子廢止,他們都生活、工作在老舊的丁三圩。那時,別的圩子都改稱不生產小組,且通上了電,實現了產鹽的鹵水收保的機械化。而丁三圩灘后仍然靠風車提水,灘前出鹵全靠人力拐水,磚塘里的鹵也靠人工用戽水斗戽,提鹵灌池,這工作量大的沒法去計算。遇到大旱天,起早貪黑地干,也滿足不了灘前用水蒸發的需要;領灘手那更是從早到晚滿灘奔跑,掌控進灘水、成頭水、低、中、高三級鹵水和飽和鹵水的變化情況及天氣蒸發量的大小,適時地控制各級鹵水的進灘深度,進行有效的排放和添加。并要時刻做好塘、洼、高的比例騰空,為下一次的風暴雨來臨前的保鹵保鹽作準備。工人一年到頭也沒有閑著的時候:撩溝、做埝、和灘、挖塘子;壓格、灌池、趕鹵、種鹽;扒鹽、盤鹽、堆廩、上船鹽……。下雨了,鹽場人卻是向外面灘上奔。保鹵、搶扒鹽斤,蓋好鹽廩,收好風車……。炎夏酷暑,為了提高產量,優化鹽的質量,鹽工們頂著烈日,下到滾燙的結晶池中用力活茬;冬季領灘手冒著刺骨的寒風,不失時機地做好冰下抽咸;鹽工們卻腳穿水鞋,裹著棉襖,手拿刮板,頂著嚴寒搶收芒硝。云彩縫里奪海鹽的這個“奪”字,是老鹽場人的真實寫照。老鹽工們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默默無聞地工作著,從未叫喊工作的苦和累,以飽滿的熱情,沖天的干勁去迎接新的任務的到來。
最讓我驕傲的是,丁三圩人身上的那種敢為人先,創新向上的進取精神。
上世紀六十代末期就是文革期間,我的叔叔吳繼高和李恩潮、茆慶昌等從場機關,直屬單位回到生產組,再加上木工石佃階、電工楊春庭,李恩煥,楊汝俊等,這批有文化有見識的人加入,給古老鹽圩子帶來春天般的活力,吹響改變舊面貌的沖鋒號角。
他們思想解放,不受舊框框禁錮,勇于接受新生事物,只想多快好省地為國家作岀貢獻。他們得知淮北鹽務局鹽業研究所在大浦試驗灘成功研制“塑料布苫蓋的塑料灘”,不僅解決產鹽季節的約束;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同時使鹽工從繁重的勞動負荷中解放岀來。他們敏銳地認識到這是鹽場制鹽工藝的一場革命,很快就會席卷淮北大地。吳繼高,李恩潮敢為人先,主動請纓前往猴嘴實地考察。那時,我父親是生產組長,聽取了他們意見,積極向工區,場里匯報,爭取在丁三圩跳口新建塑料灘。得到工區和場領導的同意,他們分工明確,各負其職;四處岀動,籌備資金和物資。全組職工齊動員、老少爺們齊上陣,揮鍬挖土,墊高鏟平做格埝;鋪好草包,打好樁;裝好浮板,整理塑布;放好繩,安好收放機;壓好格,放好鹵;當年就建好六塊塑料灘,開創徐圩鹽場塑料灘先河。也為新建徐圩鹽場化工廠選址奠定了基礎。在此基礎上徐圩鹽場黨委決定:廢止丁三圩,丁二圩。這兩條八卦灘的老圩子,在此新建集中式塑料苫蓋大型塑料灘生產基地。打響鹽場實現“三化四集中”的第一槍!
丁三圩,雖然在江蘇鹽場算不上出類拔萃的一條圩子,但是她卻給我留下了這么多頗為珍貴的精神遺產。她作為淮鹽文化中的一朵小花,久久地開在我的心田間,并且在我們的后人的精神田園中綻放。